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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5章 第六種羞恥(3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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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5章 第六種羞恥(33)

康斯坦丁沒有回答,他先是把手套拽下來團成一團,嫌棄地丟到地上,毫不吝嗇地往上面潑灑聖水。激烈的反應劈裏啪啦地響了一陣,仿佛一鍋熱油裏倒進一杯涼水,但倒進熱鍋的涼水絕不會散發出那種濃烈的,都不能說是令人作嘔,而是實質化的、如針刺瞳孔和皮膚般的劇痛。

想當初這種劇痛多少也會讓他退避和受傷,現在甚至無法讓他多眨一下眼睛。康斯坦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還算不算是人類,盡管亞度尼斯再三向他申明過他依然是人類,可混球撒謊成性……

“相信我。”亞度尼斯對他說。

他手裏依然捏著活生生的小怪物,它——她?既然亞度尼斯都說了那肯定就是個“她”——在亞度尼斯的手指下縮成一團,雙手下垂,膝蓋彎曲著緊緊貼在小腹前,還有條荊棘般生著倒刺的長尾,也被夾在腿間,那樣子活似被拎著後脖頸的幼崽。

“怎麽過來了?”康斯坦丁用瓶子裏剩下的聖水沖了沖手,濕淋淋地摸出煙盒,“奈亞這麽不經玩兒?”

“吃掉了。”亞度尼斯說。

剛剛生產完畢的女人斷斷續續地發出垂死的呻吟,亞度尼斯看了她一眼,頗為善良地解開了束縛住她的紮帶。

她立刻爬起身,惶惶地跪坐著,流露出想走又不敢走的神態。

“你可以走了。少跟異種糾纏在一起,雖然孩子她父親估計會回頭過來找你查看情況……那種東西從不放棄自己的獵物。”康斯坦丁對她說,“吃好喝好,等死吧。”

“你對一個母親太冷漠了。”亞度尼斯說。他轉過頭,朝女人露出天使一般純凈和明亮的微笑:“別聽他的。事情哪裏就到哪種程度了?不會發生那麽可怕的結局的,美麗的女士。”

女人瑟縮著,用手指撐著自己往後退了一點。她的視線四處飄忽,就是堅決不肯落在亞度尼斯附近。

“真的嗎?當著我的面?”康斯坦丁不可思議地說,“我對奈亞沒什麽意見,也勉強能接受斯特蘭奇,但這個?嘔。”他沒有轉頭,而是對女人做了個手勢,“無意冒犯。”

“我非常確定你嚴重地冒犯了她。”

“她理解我的意思。”

亞度尼斯捏了捏手裏的嬰兒,它只比他的手掌大一小圈,在吃痛下發出細嫩而尖利的慘叫,聽起來實在是像極了虐貓……如果她沒有滿口銼刀般的細長尖牙,齒間也沒有不斷地向外掉迸濺出火星的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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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斯坦丁不舒服地扭動著肩膀,又說:“它在嚎。”

“她。”

“隨便了。把它放下來我好處理掉,幹脆利落的那種。不然你直接吃了吧。這樣很吵。”

“你能接受殺掉她,卻不能忍受她受到一點點疼痛的折磨,”亞度尼斯松開手,魔鬼的嬰兒立刻安靜下來,“真是撲朔迷離的道德標準,康斯坦丁,這還不能證明你依然是人類麽。”

“我被冒犯了。”康斯坦丁假惺惺地說。

“噢。”亞度尼斯低笑起來,“我知道了。你很高興,嗯?”

“說真的,你到底是過來幹嘛。”

亞度尼斯從西裝內袋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筆記本,翻開,從夾層裏取出一張名片,遞給茫然無措的女人,彬彬有禮地說:“請收下它。倘若你無處可去,這是一個隱秘的安身之所。那裏風景優美,居民友善,與世隔絕,並且消費全免。我向你保證,女士,你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地方。”

他把嬰兒往手臂上一放,她敏捷地扒住亞度尼斯,一路爬到他的肩膀上,像只找到棲木的鳥兒般呆在那裏不動了。

“什麽鬼?!”康斯坦丁驚愕地說,“她怎麽不怕你?你怎麽放手了?你打算養這玩意兒?”

“她沒必要怕我。我對她來說太危險了,怕我已經失去了意義。魔鬼這東西總是很擅長審時度勢,混血只會更狡猾。”亞度尼斯撫摸著她額頭上筆直的尖角,“你不喜歡她麽?我倒是挺喜歡聰明的小怪物。”

“……你愛他媽的養什麽就養什麽,別想讓我幫忙就行了。”

亞度尼斯實事求是地說:“她養起來應該不會比你麻煩,至少她絕對不會招惹強大的敵人。”

說什麽大實話啊這麽難聽!康斯坦丁氣結。

亞度尼斯轉身朝外走去,康斯坦丁匆匆丟給女人一瓶聖水,說了句“難受就喝一口”,跟在了他身後。

出門後的景色一改荒廢淒涼,鮮艷的翠綠色充斥眼眶,那濃郁的顏色仿佛蠻橫地撕開了視野的範圍,將超出視界的景色也全部塞進腦中。康斯坦丁的眉梢跳了跳,壓下了那股湧上心頭的癲狂混亂之感,又習以為常地抹了一把眼眶。

超量的信息湧入果然撕裂了他的血管,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滿眼血紅。康斯坦丁也懶得閉眼,只是按了按突突抽搐的太陽穴,大聲喊道:“餵混球,你要養的小魔鬼已經快被你整死了!”

她比康斯坦丁淒慘得多,全身的血肉都咕嚕咕嚕地翻湧起來,血泡不斷地浮出體表,膨脹、爆裂,傷口長好,緊接著又浮現出新的血泡。

亞度尼斯停步。

細雨靡靡,天空陰雲密布。康斯坦丁意識到他們來到了倫敦。

“啊。”他喃喃道,“這地方就像家一樣。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有回來了。不知道查斯過得怎麽樣……”

“離開你的人只會過得更加幸福,你知道的。”亞度尼斯攬住他的肩膀,“可憐的約翰·康斯坦丁,永遠給敵人和朋友帶來厄運。一個多餘的騙子,麻木的惡棍,沒有人愛的流浪漢,不敢去愛的懦夫。”

他這一生中聽過無數骯臟的稱呼和惡毒的詛咒,康斯坦丁早就對這些話免疫了。

可不知是否是因為這裏是倫敦,又或者是說這些話的人是亞度尼斯,他依然感到了暌違已久的刺痛。

還有負罪感。這位從不遠離的老朋友。

“這就是你過來見我想做的事?讓我覺得我是一坨狗屎?”康斯坦丁說,“幹得不錯。你做到了。做得好。然後呢?”

“別那麽暴躁,康斯坦丁。”亞度尼斯說,“我剛剛飽餐一頓,這能維持很長時間。我的心情很好。”

“你心情好的時候比你心情差的時候狗屎多了。”康斯坦丁惡狠狠地說。

“我是在誇你呢。”

“真是謝謝你。”

“說來真是奇怪,我真誠地誇獎別人總會得到這種反應。”亞度尼斯摸不著頭腦地說,“人類就是喜歡漂亮但毫無意義的外交辭令啊。”

“都有哪些倒黴蛋被你真誠地誇獎過?”

“主要是你。”亞度尼斯說,“還有布魯斯。還有……”一個縹緲的名字從他的唇邊飛過,亞度尼斯停頓了一會兒,改口道,“你們兩個。”

“可憐的布魯斯。”康斯坦丁誠懇地說,“別折騰他了,他也怪可憐的,光是遇見你就用光他這輩子的黴運了。不過你到底做了什麽才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你?他可不是什麽心胸開闊的好人。”

“我改寫了他所有親人死亡的命運。”

“……突然之間他對你的執念和容忍都說得通了。他愛你這件事也變得很有道理。怎麽我就沒輪到這種好事?”

“你怎麽知道你沒有?”

“我的……”一長串名字從康斯坦丁的心中飛過,每一個名字都代表悔恨、絕望和痛苦,“等等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你是在說我害過的人太多你也顧不過來。”

“是也不是。”亞度尼斯說,“可以說,我消除了那些對你來說不那麽重要的,以及我自己不太喜歡的。我保留了你重要的部分,那些促使你成為你的部分。”

“‘你不太喜歡的’。”康斯坦丁重覆道。

“哦。你被一個惡魔騙了,略一部分,你和他的後代有了血脈相連的孩子,略一部分,他們全都死了,靈魂被惡魔抓在手裏。”亞度尼斯溫和地解釋,“我把這些去掉了。”

“行……吧?”康斯坦丁很不確定地說。

他實在不知道該在這個消息面前擺出什麽樣的表情。他有過自己的孩子,那聽起來過於不真實了,雖然在“被騙”這一前提下一切都變得正常起來。

“行吧。”他確定地說。

“假如你有孩子,那只會是你和我的。”亞度尼斯又說。

康斯坦丁驚恐萬狀:“不要孩子!沒有孩子!我不懷!我不生!”

“假如只是這種過程讓你感到困擾的話,母親可以代勞。”

“見鬼,不。”康斯坦丁厲聲呵斥,“你到底怎麽回事?對你的母親放尊重一點!”

“相信我,讓她孕育子嗣就是最令她感到喜悅和幸福的做法。”

“——話又說回來,愛戴母親也不能由著母親的性子來,尊重別人要建立在尊重自己的基礎上。你如果這麽做雖然尊重了她,但不夠尊重自己。”康斯坦丁絲滑地接了下去,“而且還很不尊重我,尤其是不夠尊重我。”

“別害怕。孕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,你不喜歡過程的話,我們可以只享用前奏。”

“……我他媽。”康斯坦丁服了。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平覆心情,又後知後覺地在細雨中裹緊風衣,豎起衣領,“我算是明白了,你就是專門來逗我的吧?!”

“你才看出來?”亞度尼斯笑著撫摸康斯坦丁的臉頰,“有時候你真是,呆呆的,反應不過來的樣子。”

康斯坦丁打掉他的手,亞度尼斯不以為意地放下,也學著康斯坦丁豎起衣領。細雨朦朧地落在他們身上,路邊的行人和他們一樣不緊不慢。有一瞬間康斯坦丁感到無比強烈的空洞和悲傷,他控制不住地想到年輕的時候,深夜裏他同一群和他一樣無處可去的家夥廝混,篝火畢剝作響,酒精和藥物令視線模糊,世界荒唐又迷幻。

而今那火光又燃燒起來。不是篝火,而是亞度尼斯肩頭那只小魔鬼咳出的火星與血點。那奇異地令亞度尼斯潔白無瑕的面孔染上醉酒般的熏紅,他的瞳孔在細雨中波光瀲灩,側首看來時竟然無盡深情。

那既不夠真實,也不夠虛假。亞度尼斯最令康斯坦丁頭痛的就是他既不真實也不虛假。仿佛透過萬花筒觀察世界,要從無窮的形態中尋找某一種情緒,那是徒勞的努力,堪比西西弗斯一遍遍將石頭推上山巔又坐視它滑落山底。

假若你只能在荒誕中尋找愛意,怎麽能不將荒誕本身視為愛之本身呢。

“你過來是幹什麽的?”康斯坦丁孜孜不倦地問。

“你知道麽。”亞度尼斯答非所問地說,“從未有人能堅持著問我同一個問題。太怕我,太愛我,或者把自己猜測的內容作為答案並接受了這個答案。”

“所以你為什麽過來?”康斯坦丁問,“你從不主動來找我。我是說,除了我快死的那種情況。”

“我吃飽了。”亞度尼斯回答。

“那不是我問的。”

“我想知道吃飽之後見到你是什麽感覺。”亞度尼斯說。

“噢。”康斯坦丁平靜地說,“你感覺到愛了嗎?”

亞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眺望天空,又轉頭看著他。很長時間裏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,而後就在康斯坦丁習以為常地覺得這次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時候,亞度尼斯居然笑了。

不,不是浮現在面孔上微笑,而是一種近乎於“笑”的感覺。就像萬花筒被誰撞了一下,撞出快樂的、彎彎的眉眼,略微歪斜,因此透出少年般的頑皮。

他又一次答非所問:“我感覺到你了。”

“……噢。”康斯坦丁訥訥地說。

他不知道亞度尼斯感覺到的是什麽,但他感到自己正徹底而灼亮地燃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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